清淺

三

老師一向出門歸來的時間不規律，所以我跟糯糯也沒怎麼上心，只是跟著弟弟妹妹們小心並悠閒的度日，偶爾教導年幼的弟妹們認字讀書、偶爾在廢墟外圍處撿些小玩意回來，除了真的太過年幼的嬰兒外，大家都很懂事，也不太需要我跟糯糯兩人操心。

那天我跟糯糯暫時告別，前往大型廢墟去關注有沒有重大事項，這已經是例行行事了，就算我不去，平常其他的三個「兄長」也會去的。

「真幸運撿到玩偶，雖然有點髒，但糯糯會喜歡的吧？」我懷裡揣著有些破損、被扔在泥水裡的兔子玩偶，自言自語地笑道，我正在通過地下道往回趕。

突然，在要將石塊推開的前一刻，聽到了刺耳的槍聲。

怎麼回事！

怎麼會有人在學校開槍！

我立刻將石塊推開，往上一跳，週遭沒有人，倒是槍聲又響起了──是大禮堂那邊──

我顧不得摔在一邊濺起灰煙的石塊，急急朝大禮堂跑去。

吱呀──

才奔上樓梯一推開門，我人就被大力摔了出去，掉到禮堂後方的泥巴池裡去。

「咳啊！」

我感覺我的骨頭彷彿被摔斷了，疼痛難耐。

「喂喂，推太大力了啦，掉到有毒地，不能賣了！」陌生粗野的嗓門喊了開來。

又一聲槍響，血跡從門邊噴了出來，我聽到我這輩子難以忘記的聲音。

「真囉唆，我要做什麼需要你管嗎？」

我瞪大眼，看著將大門推開，並且將一個大漢屍體踢出並緩緩走出的金髮少年。

「海恩！」

為什麼！

海恩綠油油的眼望向我，接著笑了：「是提爾啊，我回來了。」他回過頭招手，幾個大漢拿著刀，將一批批的「弟妹」們推出。

「海恩！」我怒吼：「為什麼！」

為什麼帶廢墟的人來學校！

海恩又望了我一眼，他的臉有些蒼白和瘋狂：「為什麼？為了活下去！」他用沒握槍的手往門裡抓，提出兩個頭顱，我瞪大眼，全身顫抖著，不敢置信。

「那許、茵──」

「呵呵呵、哈哈哈哈！」海恩狂笑起來，他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海恩，而是跟街上那些瘋子的神情吻合的瘋子！他突然低下聲來，輕道：「提爾，老師死了。」

我彷彿被雷劈過，腦袋一片空白：「什麼？」

海恩露出悲傷的神情，突然一槍往帶隊而出，同樣是被老師帶去的「弟弟」之一開去，啪嘰一聲，鮮血爆開，那人就這樣直直地倒了下去。

弟妹們發出驚慌的聲音，卻又立刻被後來吆喝的人給抓住。

我卻只能愣愣地看著他。

「呵呵呵呵，在埋伏巢穴的過程，我們遇到了出來狩獵的帝國軍隊，老師犧牲了，那許和茵帶著那些人逃，卻因為保護他們而死！如果不是因為我在老師臨死前拿走了保命的槍枝和庫存，我也會死！」海恩又瘋狂地朝另一個人頭上開槍。

啪嘰。

但我卻完全沒有心神注意了。

「沒有老師、沒有那許和茵，我還能活下去嗎！」海恩的神情逼近癲狂：「靠我一個人養活這些廢物嗎！怎麼可能！怎麼可能！」他將頭顱扔到地面，接著再用力往門內一抓，黑色眼熟的頭髮被抓了出來──

「糯糯！」我掙扎著爬起身來，一道槍響劃過我的手邊。

「呵呵呵……」糯糯的頭髮被海恩抓著，脖子被另一個不認識的大漢抵著刀，她全身顫抖著，卻不發一語。糯糯在看我，沒有哭，有著與平時不同的冷靜，但眼中藏著祈求。

海恩自言自語道：「你知道嗎？提爾，是你我才跟你說的，因為你跟我一樣，知道老師說的那些都是不切實際的。我啊，我被賣過好幾次製肉廠，有一次還被轉手到帝國最大的屠人場，不過那時候老師救了我，我謝謝他，但我已經知道怎麼生存了──」

「海恩！」我不敢置信地喊著，這句話的意思是！

「你吃過『肉』嗎？提爾！『人肉』！你沒吃過吧？因為你從嬰兒就被庇護了！但我吃過啊！為了保障肉品的新鮮，我吃過啊！」海恩仰天笑著：「我還以為我早就忘記那種氣味、那種哭聲、那些屍塊，我真的以為我可以平安度日啊！」

「海恩──還有可以挽回餘地的！」我急急地喊著。

「不。」

海恩突然用一種異常冷靜的神情看著我。

「不。」

「才沒有呢。」

「老師死了。」

「那許跟茵也死了。」

「我絕對不想被當成製肉品販賣了。」

「我也不想跟黑暗區的一樣只能茍言殘喘，更不想隨便找個女人交配，然後生了又賣、賣了又生，只能吃骯髒的食品度日，還要小心『報復』。」

他微笑起來。

「提爾，老師圈養的這些『肉』很乾淨啊，沒吃過肉、就不會沾染上毒、病菌，你瞧，多完美的交配品？細皮嫩肉、嬌生慣養、還足夠年輕！」他用力一扯糯糯的頭髮，糯糯痛呼出聲，眼睛卻依舊看著我。

「什、海恩，糯糯是你妹妹！」我深深震驚著。

「嗤，提爾，現在都什麼時候了，你還遵循著老師的規定？」海恩輕笑著：「學校是個好地方啊，許多房間可以分門別類的放養，雖然獸肉是不會給他們吃了，但乾淨的飲水還是有用的。五歲以下男的肉要盡快殺，才不會變質，老一點的可以再養養看；女的……女的有點多，留下品質最好的幾個，剩下賣給外面的三流培育場就好了，不然太多也是個累贅。」

「海恩……」我幾乎是悲鳴了。

糯糯在看著我。

海恩歪著頭：「呵呵，提爾你不懂嗎？原來你也有跟我不合的時候啊，你沒出去，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險，毒物、毒氣、猛獸，還有偶爾會下降的硫酸！甚至走到一半會吞噬生命的地面、岩漿！沒有老師我是不可能會再出去的了，老師的理念也都是假的！假的！你何必繼續照樣做呢？」

海恩看了眼糯糯，突然露出冷笑：「哦，我都忘了，你跟諾拉感情好，要不然我讓你第一個交配？你們還沒交配過吧！還是最乾淨的諾拉可以給你，如果你不介意諾拉的孩子讓我販賣，你要一直交配也行。呵呵呵，提爾，最快十個月後就會有第一批新肉了，我也已經跟帝國的銷貨商聯絡上了，在遵循帝國制度之下，報復是不可能的，接下來我們的生活就平安了！」

「住口！海恩！你真的一點感情都沒有嗎？」我怒喊道。

但海恩卻露出我認識他以來最冷漠的表情：「提爾，原來你真的跟我不合啊。」他將槍朝我的方向舉起，砰一聲，我閉上眼睛，只感覺到泥花朝我身上濺來。

我睜開眼，看見站在高處冷冷睇著我的海恩，還有糯糯。

糯糯在看著我。

她在看著我。

但眼神中只剩平淡。

絕望後的平淡。

不！

「海恩！」

「閉嘴，我本來可以殺了你的。」海恩冷哼聲：「但看在你說的『感情』份上，我就放過你，帶著你的東西，立刻滾出去。」

「海恩……」我悲鳴出聲：「放過糯糯吧……」其他人我已經放棄了，除了她。

除了她。

海恩卻沒理會我，他只是將糯糯往大禮堂裡面推。

糯糯她，還在看我。

像是告別。

「海恩……」

我看著糯糯美麗的黑髮消失在門裡。

「海恩，我求求你、我求求你好嗎！」我哭泣出聲，為自己的沒用、無力，還有那破碎的友情。

「提爾？別擔心，你比我小，以後我會保護你的！」

「提爾！提爾！你又跟諾拉在一起做什麼啊？快來我跟你說我找到一個破損的玩具耶！」

「提爾，你真傻，我們是朋友啊。」

「提爾，你不用去找諾拉？跑來找我？奇怪哦，你今天很奇怪哦。」

「提爾，這輩子我最感激的人就是老師了，你呢？你也是啊，哈哈哈哈，這裡的人都愛老師啊，這是廢話。」

海恩走了出來，身後跟著兩個人，他看都不看我一眼。

「把他裝箱，跟銷貨車一起扔到帝國裡去，別讓我再看到他。」他冷漠地下著指令。

我的身體被架起，扔到一個沒有窗戶只有通氣孔的箱子中，我沒辦法判斷時間，只知道被載了很久很久，只能省省地吃著海恩讓人扔進來的包裹裡的食物度日。

然後我被扔下了車，我茫然地環顧四週，尖銳的聲音從我耳邊響起。

在那裡，我認識了112300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