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淺

二

糯糯在看著我。

「感謝帝國。」

沖著浴室溫熱的水，我舒服的忍不住發出聲音。

洗澡，在我出生的地方根本不存在的辭彙，我拿起棉花擠滿泡沫，奢侈又憐愛地將它抹到身體上。

隨著進入「烤爐區」正式工作，我身上的疤痕和繭已經淡化許多，雖然還是粗糙黝黑，但也有一點點回到少年時期的模樣了。

浴室的熱氣讓眼前一片矇矓，我征住了。

記得帝國的外圍是一片荒蕪。

紫紅色翻騰的天空、黑紅色乾裂的大地、還有大片大片的動植物屍體，在那種環境下，只有以前人類建造的一些廢墟建築有人居住外，便極少有人存活。

我就是在那邊出生的。

與首都不同，那邊的生育率很高，幾乎每天都有嬰兒出生。弱小的孩子可以當儲備糧食、健壯的孩子能夠當貨物買賣，絕大部分的男孩子都是這樣的命運；但如果生到女孩，地位就會不一樣，女孩哪怕再瘦弱，也會設法養大，並且集中在乾淨的房子中，等候專人給予的食物和挑選過的男種配對生育。

因為女孩代表的是源源不絕的乾淨食物和錢財。

只不過，同樣的與首都不同，在這種偏遠危險的邊境地帶，卻有一部份的人堅持不吃「肉」，他們擅長在廢墟和荒野隱藏，用他們從上一個時代留藏下來的糧食和飲水度日，甚至會隻身進入危險的野外獵捕品嚐，並且庇護一些孩童幼兒。

我靠在長滿青苔和剝落泥灰的牆邊，將臉右頃，與其他兄弟姐妹盯著窗外下方的聲響。

底下是一名身穿殘破衣裳、沾滿泥的中年男子，他正狼狽的在街道上逃竄著。他的右手被斬斷、臉和身體都有大大小小的撕裂傷，鮮血淋漓，路邊和陰暗處雖都有許多人盯著，卻沒人阻止勸阻，甚至有些人還露出如同見到食物般的猙獰渴望表情。

「又是復仇嗎？」開口的是立在我們中間，有著灰眸的短髮少年，他的神情嚴謹，他叫那許，是最早被老師庇護的人，所以是我們這一批的「兄長」。

「我認得他。」金髮的海恩站在那許身後，神情有些悲傷：「他以前不是這樣的，在我出生的時候，我父母要將我送去製肉場，還是他出面抵擋的。為什麼……」海恩是被經過多次轉手都幸運生存，並且在能走路的時候逃脫，讓老師拾回來的，在我們之中，他排老三。

「為了生存，他們自然什麼都做，以前不會是因為沒試過。」茵，二哥，他的聲音比較冰冷，表情也比較冷漠，他正靠在另一面的牆上，臉向左頃，用碧藍色的瞳冷冷地盯著下方。但我們這幾個兄弟都知道，論正義感最強的其實是他。

「唉。」我嘆了口氣，沒說話，只是緊握著最小的糯糯的手，她的手流著冷汗，有些顫抖，我望向她，她有著一頭漂亮的黑色長髮和眼睛，糯糯勉強地朝我露出微笑，哪怕這麼多年過去，她依舊見不慣血腥。

「報復」在這邊已經太常見了。

父母生小孩，食用、販賣、勞動、虐待、拋棄，小孩若是幸運逃脫長大，或是父母只要呈現衰弱模樣，便會立刻報復。

就算是無冤無仇好了，除非有病、感染或是其他原因，只要一察覺到衰弱，也會立刻獵取來充做食物，畢竟等一個小孩出生還要時間、賣小孩（乾淨食物）的錢也比較多，所以獵取老弱來吃比較划算。

在這城裡，基本上見不到任何老人或瘦弱的人，每一個都精悍粗壯。

「那許、茵、海恩、提爾、諾拉。」

清徹溫和的男音從我們身後傳來，我們瞬間轉身站好，恭敬地朝那個方向鞠躬：『老師。』

「嗯。」老師的聲音帶著慈藹和笑意，他是個中年男子，與我和糯糯一樣，黑髮黑眼，他的身材雖然偏瘦，披上衣服就像老師曾說過的「學者」那般文雅，但在肌肉間隱而不發的凶悍感卻令人不敢小看。

老師的身邊圍繞著一些比我們年紀更小的孩子，他看了我們一眼，並掃過底下街道上的血跡，平和地道：「該走了，在這邊盤據太久會被發現的。」

『是，老師。』我們再度恭敬地一個鞠躬，這是我們自發決定的行為，在這裡生存長大，哪怕是被寵愛的孩子，也明白老師給我們的幫助有多大。

更何況我們是最早被庇護的孩子，得做榜樣給之後的孩子們看。

老師沒有阻止，只是無奈地望了我們一眼，便招招其他的小孩們往回走去。

我們一同向前走去，只有糯糯忍不住望了眼窗外，被我拉回來。

耳邊似乎可以聽見淒厲的喊聲。

不是不救。

是不能救。

五個少年少女根本沒有多大的力量，只要一破壞規矩，隱藏在黑暗的利爪就會朝我們撲殺過來，更有可能會曝露躲藏的地方。

那是我們不願見到的事情。

所以不能救。

推開被蜘蛛網和青苔掩蓋的碎石，我們從上個時代的地下道離開，陰暗的地下道積滿了水和潮濕的臭味，但卻令人感覺安心。

我們的群居地是在地下道通過荒原的另一處廢墟上，因為四周都是有毒的土地、屍體和荒漠，距離附近的廢墟也很遠，所以是被孤立的安全地區。這是一所學校，老師是這麼說的，沒有完整的街道和房子，只有連在一起的無數房間和大廣場，我們便藏身在裡面。

「老師這次回來多久？」糯糯是我們中最親老師的一位，她放開我的手，靠近坐在以前「大禮堂」位置講台上的老師。

老師微笑著望著她，許久沒見，他似乎又多了一些白髮：「很快就要出去了，我找到一處更好的居住地，還有我一直追蹤的那個可以食用的猛獸巢穴我已經找到了，加上機器提取的飲水，下次回來，我們就不用擔心食物問題了。」

「呀，那真是太棒了！」糯糯開心地高呼。

其他圍繞著老師的「弟弟妹妹」們也開始興奮地討論著，海恩靠近我，道：「提爾，你覺得老師會不會帶我們出去啊？如果能學到老師獵捕猛獸的方式就好了，這樣我們就可以跟老師一樣保護更多人了。」他的神色似乎有些興奮。

「對啊，海恩。」我也笑著回他，在五人之中我跟海恩年紀相近，所以比較要好，而那許跟茵也早已在角落聊了開來：「不知道老師會不會選我們一起去。」

「你們？」海恩嗤笑道：「誰不知道你特別照顧諾拉，帶諾拉去那是找死，你還是待在這邊照顧諾拉和弟弟妹妹們吧。」

「海恩，你說什麼呢！」站在老師身邊的糯糯瞪了過來：「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！」

「哈哈哈哈。」教室內響起了善意的笑聲，連我也不例外，只是晚點得安撫氣到臉頰紅潤的糯糯才行。

我們這些被老師庇護的孩子們，都不曾吃過「肉」，一開始老師給予我們的是他藏在學校裡的「乾糧」和乾淨的「水」，節省的生存著，等到後來，老師無意間發現荒野的猛獸、蛇蟲、植物有些是可以食用的，便開始常常去獵捕並研究是否有毒、病菌，再帶回來給我們食用，等到更後來，老師從另一處廢墟拖回大型的飲水製造機後，他所庇護的孩子們便愈來愈多。

只是老師每次從外頭回來，眼中都會有藏不住的悲傷。

「以前的天空是藍色的、大海也是，土地更是肥沃，孕育了許多生命……」

「水沒有毒、大地也沒有毒、動物們也不是長這樣，更別提如此多的毒蛇蟲物……」

「那時候的人類可以到處去各國旅行、可以和睦相處、可以從土裡種出食物，可以養殖和畜牧，不需要為了食物而互相廝殺、父母也不會這樣對待小孩……」

「瘋了、瘋了、瘋了！都是戰爭害的啊……戰爭……」

老師總愛說這些聽起來很夢幻的事情，他還說過人類曾到過外太空、曾從「黑毒水」中潛水、曾發明很多東西……糯糯跟其他人總是聽著聽著便嚮往起來，我跟海恩倒是不以為然。

「老師雖然很厲害，但老愛講些假的東西。」海恩蹲在走廊上跟我討論著。

「是啊，什麼好幾百國，老師去探的外圍，加上帝國最多也才三個吧？」我點頭道。

「對啊，而且沒有毒的土地、沒有變異的猛獸、黑毒水以前可以潛下去，是孕育之母，而不是像現在連靠近幾公里就會被毒死什麼的……誰信啊，提爾，你覺得老師是不是瘋了？」

「別亂說，老師怎麼會瘋，糯糯會傷心的，而且老師不是還要去最後一次巢穴嗎？之後不需要拼命就可以讓老師好好休息了。」我皺眉制止海恩，雖然不以為然，但我還是非常尊敬老師的。

「嗤，又是諾拉。」海恩笑了起來，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：「你就一輩子當她的褓姆吧。」

我白了他一眼。

「糯糯只是比較需要人照顧。」

後來老師真的帶著除了我跟糯糯以外的三人，和一些雖稱是「弟弟」但年紀比我們大上一些的孩子前往，糯糯用歉意的眼光看著我，但我只是笑著摸摸她的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