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不高,大約140左右,與妳相比,整整小了25公分。
可是她用她的手,用她的眼,養活了一代又一代人。
她能上山採梨、剪枝,
她能下山包裝、秤重。
她做的又快又好,她比別人擺的又美又正。
她能醃菜、搓湯圓、包粽子,過年過節,糕點請客,沒有一次錯過。
她曾說過,她年輕時跟著人去做請客攤,用那小小的身體煮出一盤又一盤的菜。
用那小小的雙腳,在還沒有路燈,兩邊都是樹的時代,走上好幾個小時,外出工作。
她說的比誰都多,卻˙在這幾年,笑得比誰都少。
牛奶裡加蜂蜜,稀飯裡熬肉鬆。
天冷多件衣服,天暖少去玩水。
她心心念念,在醫院時,多幫家人買了衣服。
她勤勤懇懇,在老宅時,多幫家人多採了菜。
她的手在顫抖。
她半夜在蜷縮流血。
她多幫孫女買了件外套。
只要回家看她,妳的手中永遠不能空著離開。
她釀了梅子、做了醃菜,她採了菜、她問妳吃飽了沒?
她煮了玉米、做了鹹糕,她採了水果,她問妳衣服還夠不夠?
她會罵妳太胖,然後會塞糖果和飲料給妳。
她會說妳懶惰,然後在妳要水果時裝箱給妳。
她說妳長大了。
然後微笑著,佝僂著,跟外公一起,將紅包塞給妳。
她說妳長大了。
可是她不說她老了。
就算孫子不去看她,也是笑著說沒關係。
兒孫自有兒孫福。
怎樣都好。
你們快樂就好。
她說自己一張嘴很碎,老是說得讓人不愉快。
她說自己沒有用了,求求大家不要急救。
她在醫院待了好久。
坐在床上,一下進院,一下出院,可是妳父親也中了風,妳沒辦法去陪她了。
她找了看護陪她。
北上之前,她還笑著跟舅舅問妳,找不找男朋友?
女朋友也沒關係,現在同性戀很正常,不要怕。
那雙眼睛發亮,妳記得。
等到下一次見到,卻是躺在家裡床上,昏昏睡睡,幾乎醒不來的模樣。
妳再也沒看過她醒來。
加護病房,滿嘴鮮血,嘴唇乾裂。
但妳還記得她捧著蜂窩,問妳吃不吃幼蟲的模樣。
妳看見呼吸器插在她口中,一喘一喘,分不清是她自己喘,還是呼吸器的用力。
但妳還記得她坐在床板搭成的包裝區,拉過一片片白色的保麗龍,將梨子擺出最漂亮的樣子,包上塑膠袋,然後用保護的棉一張張蓋好,再一層層放入箱中,釘裝。
妳看見她的肚子變得好大,肝壞了,腎臟也壞了。
但妳還記得她坐在妳床邊,換過了冰冷的水,將毛巾蓋在妳頭上,邊罵著妳,邊煮了稀飯。
妳坐在釘箱用的木架上,她拉了椅子跟稀飯給妳,妳沒胃口,就用蜂蜜泡了牛奶,問妳要不要喝。
陽光從鐵皮屋頂灑在灰白色的水泥地上,眼前是小小的柏油路,在雨天會變成瀑布,此時卻漂亮的不可思議。
妳聽著她說話,眼睛眺望著倉庫外的鬱鬱山脈。
風帶著暖陽的氣息過來,她的手蓋上妳的額頭,說:「退燒了。」
而那雙手此時此刻,就算妳用力的握,也只剩下冰冷,她甚至可能感覺不到妳在握她。
妳看見她的腳腫了,指甲開始發黑。
但妳還記得她全副武裝,從頭包道腳,帽子、臉部、袖套、水鞋,然後她揹起了工具,一步一步上山。
那時候,還有一隻叫做小美的老狗,她說是妳小時候檢給她養的,會竄在她腳邊,陪著她一起上山找外公。
妳幾乎快不記得她聲音了,因為妳生病了。
可是在稀薄記憶中,是很元氣的,很健康的,會把孫子孫女名字喊一遍才喊到妳,可是卻是充滿關心的。
她說妳小時候很好帶,在山上鋪個防水布,放在那就可以待著整天。
她說妳小時候不好帶,三天兩頭就去醫院,一周甚至最高去過三次醫院。
結果現在這麼壯,也不知道像誰。
妳記得她說過的所有話,包含她笑著的模樣。
可是她現在在哭。
失焦的瞳孔在昏迷四日後睜開,她曾激動掙扎,似乎有想說話,然後被打了鎮定劑。
她的眼淚是黃色的。
她的血液放棄肝臟也放棄腎臟了。
護士說:「就算洗腎,也只能多拖幾天。」
妳努力笑著,想像表妹一樣那麼會撒嬌說話,到頭來只說了一句:「阿嬤,我是念穎。」
這不是妳現在的名字,但是是從小被她喊的名字。
「阿嬤,我是念穎。」
「我每天都有來。」
「對不起讓妳那麼辛苦。」
「妳已經很厲害了。]
「劉小宥(表妹)晚上會來,她比較會跟妳講話。]
「阿嬤,我是念穎。」
妳開始回想一切。
妳什麼也做不到。
就算所有人都做好心理準備,放棄急救也簽了,也知道要讓妳順順的走。
可是心理準備根本沒有用。
明知道不可以在病床前潰堤,也只能仗著妳看不到而強忍了。
家裡大舅舅顧得很好,外公媽媽也每晚去煮菜給她吃。
爸爸現在也比較自立了,他會自己中午去買麵吃,雖然還是霸占你的輪椅都不肯起來走,想唸他。
小舅舅跟小舅媽也一直來,劉小宥很想妳,她說要買外套給妳,她要去學煮白菜,要去學煮螃蟹給妳。
對不起啊。我不會煮螃蟹。
買螃蟹給妳,妳分還給我時,我還看著活螃蟹大退三步被妳笑。
劉冠冠他在準備考大學,可是也每天都有來看你哦。
大舅舅跟大舅媽也是,幾乎三次加護病房都有到,劉小恩跟劉薰薰假日也從台北回來看你,只是要讀書所以還是得回去上課。
外公每天來,舅舅說他情緒有穩定一點了。
之後我也會開車載外公來哦。
媽媽她也很好。
她說她有請她宗教的人護送妳,她希望妳舒服的,所以妳不用擔心她。
阿嬤妳姊姊也有來看你唷,還有妳哥哥,我又忘記要怎麼稱呼了。
姑婆。叔公。好多人哦。
曾祖母現在在家裡很好,妳不要擔心她。
妳也不要擔心我。
我會穿暖一點。
我會保持身體健康。
我騎車會慢一點。
我會努力減肥。
我有在賺錢。
我會好好睡覺。
我會吃好一點。
我會照顧我自己。
我不會逞強。
我會乖乖看醫生。
我有練習多喝水。
我有練習習慣去運動。
我有遇到很多很好的朋友。
我有遇到很多很好的同事。
如果將來有緣,我會帶他/她去看妳。
我會好好活下去。
我會照顧爸爸媽媽。
阿嬤。
我是念穎。
我好想妳。
我都開始想該悔恨的事情了。
像是我覺得妳買的衣服很醜不想穿,害妳生氣,可是還好我有跟妳說對不起,我們有講開。
我覺得我最後幾年不應該跑出去,應該陪妳去醫院,我不應該北上,可是家人都跟我說,我上次看妳昏睡後,妳有醒來。
然後說我都穿黑黑的,不好看。
之後才跌倒。
之後才一路惡化。
我好像應該悔恨,可是我好像很乖,我都有去看妳,我這次聽到妳下來,直接從上周四請假到下周一。
我是不是配得上妳總是跟別人說,我是妳很孝順的孫女?
可是我還是好難過哦阿嬤。
聽說耳朵是人第一個出生,最後一個走的。
可是我卻嘴笨的什麼都說不出來,只能這樣看著妳從昏迷指數3到妳睜眼,再看到妳重新昏迷。
偷偷跟妳說雖然很不應該,但妳睜眼時我好開心啊。
可是看到妳在哭我覺得好後悔啊。
之後不會再急救了,我知道現在還很辛苦,可是之後不會再急救了。
也沒有插管,沒有氣切,舅舅他們都已經簽好了。
妳要好好的走。
不要擔心我們了。
不要哭了。
那種事情交給我就好了。
家裡我們會顧好的。
阿嬤。
妳還沒走,我就開始好想妳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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