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指很美,我一直這麼認為的。

 

無論是切菜做飯、在木桶裡搓揉洗衣、或著是用手擦過梨子略有些粗糙的表面時,那種舞動的美感令人屏息。

 

如果將自己的手放上去、握緊,溫熱的帶點繭的厚實感,便是我對童年的記憶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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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家在鄉下,四面環山,冬暖夏涼。小時候父母各自有工作,我又是長孫女,便被交給外公外婆照顧。

 

只是外公外婆也有工作,他們是農家,平時梨尚未收成,也要大清早開著轟隆隆的紅色搬運車,伴隨在一旁蹦蹦跳跳的狗狗,小美,將我們載上山。

 

還記得夏日炎炎,在梨樹枝葉的遮蔽下,外公會在陰涼處鋪上綠色的大大塑膠布,把我放在上頭讓我一個人在那玩。

 

我會捏著葉子打架、跟草和花說話,讓小美陪我玩,或是把手弄得黑黑的,玩泥巴、發呆,那個塑膠布就是我扮家家酒的秘密基地。

 

偶爾我會離開秘密基地去探險,但膽子小的我都會因為害怕迷路而跑回來,直到傍晚時再跟爺椰奶奶一同回家。

 

因為那時只有我一個小孩,所以也算自得其樂了許久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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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公的手指,黝黑粗壯,拾樹枝和收水管時,都有一種獨特的帥氣感覺。

 

外公不愛多穿其他的裝備,但奶奶會帶著只露出眼睛的帽子和長到肩膀的手套,預防中暑和蚊蟲,因為看了好熱,我從沒穿過。

 

他們會將枝葉用專門的剪刀用力剪掉,然後一手從掛在腰間的布包裡拿出梨穗,另一手兩指勾著膠帶的內環,三指迅速地將梨穗纏上剪斷的樹枝。

 

那動作十分迅速敏捷,專注的眼神都讓我目不轉睛,只是在休息的時候,外公外婆會拿起掛在樹上的髒髒鐵茶壺,把蓋子翻過來,倒茶喝。然後用那脫下帽子、充滿汗水的臉對我微笑。

 

我忘不了那熱氣和那笑容,以及留在帽子上的指尖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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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婆曾摩娑著我的手說:「好命的手哦。」

 

     卻也不曾真正勉強過要我去做什麼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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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 外婆家是在山坡上,在斜坡下方是舅舅家,但並不是母親的親兄弟,依稀記得是表親的,舅舅娶外籍新娘,生了表姊和表哥,表姊和表哥他們對我極好,是我童年在外婆家唯一的玩伴。

 

  我還記得曾見過表姐用手在木桶裡洗衣的模樣,泡沫在起伏的木板上搓揉著,冰涼的水順著腳邊流過,一團一團的衣服就扔在木桶中,姊姊的手指很美,認真的模樣令人屏息。

 

姊姊還敎過我洗碗和煮菜,偶爾會偷偷讓我到房間去,指著牆上的海報,說總有一天要到台北,她那閃亮期盼的雙眼,至今難忘。

 

表哥比較會帶我和弟弟玩,用免洗筷做的槍、橡皮筋、沖天炮,還有電玩、漫畫和機器人,哥哥會告訴我們很多東西,然後像外婆家三合院,門口右邊第一間的舅舅一樣借我們漫畫,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男女有別,我還是覺得比較親姊姊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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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以前我跟弟弟會偷偷溜去找表哥表姊們玩,因為總覺得舅媽很兇,那時候看著他們的書包,山下綜合中學的存在簡直就是我的夢想。

 

     後來,隨著年紀漸大,上了學以後,家裡也開始投入採梨行業,再加上唯一親的表姐離家出走,我便愈來愈少去「外婆家」。

 

     只有在暑假時,我們會到外婆家去幫忙,那種時候,外婆家的所有人都會回來,大舅舅、小舅舅,等到他們成親以後,就多了兩個舅媽。

 

  他們工作的手指也很美,伴隨著談笑風聲、和輕鬆愉快的模樣,哪怕星期一到星期五要上班,六日終會回來幫忙,我很喜歡這種氣氛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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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我們將梨從山上剪下,運送給包裝組,接著包裝組再將梨袋拆開,有時要留袋子就好好地摺疊放在腳邊,有時不需就直接用剪梨的剪刀剪破,接著在避開傷到果肉的情況下,將梨子的枝葉剪斷,接著放到鋪好海綿的籠子中。

 

     拆袋子其實不難,就是要小心,我的左手小拇指曾被自己剪下一塊肉,那時也傻,看半天就直接黏回去,還沒黏好,便繼續工作了,所以直到今日我的左手小指處,還是有一塊突起的肉。

 

     拆完袋子後,接下來便需將梨子秤重分類,以前跟弟弟很愛做那項工作,因為開袋子嫌髒,怕有螞蟻、蜈蚣、爛梨、或是混合爛梨的雨水,包裝挑美醜又幫不上忙,所以總愛搶秤重做。

 

只是小時候的秤重是兩人制,一人坐前面負責將拆好的梨放到秤上,一人看著秤的斤數,分級數大小的歸類。

 

有時做的快了,兩人的手就會撞在一起,梨子就會飛出去;有時放秤的人手不知輕重,那箭頭就會轉到讓人頭暈。

 

每當這時候,因為疲倦和厭煩感就會使我和弟弟大吵一架,到最後不得不將我們分開,變成舅舅或其他人來陪我秤。

 

後來,外公外婆乾脆直接買了個自動秤重機,把籃子扛上去,拿走一顆梨,它會判斷減少的重量而喊級數,只需要一個人力即可,所以我也沒再跟弟弟一起秤重過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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舅舅們與舅媽們生了表弟妹們,剛好都是一女一男、一姊一弟,因為我比較大,個性又比較冷漠彆扭,所以我弟比較受他們歡迎,吃家庭喜筵從沒辦法好好吃完過,因為吃到一半就會被一堆小朋友(含鄰居)給合夥拖走。

 

家裡採梨時變得更加熱鬧,小朋友們還小小的時候搶著要做,光顧著救梨子就手忙腳亂,等到大一些,要他們離開電視就拉不開了,那時小美還在,會在包裝組的箱子區,陪一群小朋友玩扮狗狗遊戲。

 

看著他們從箱子中爬出來,汪汪兩聲,每個人都莞爾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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包裝組主要是一人負責判斷美醜、看著級數大小、判斷報紙、厚紙板的分量,以及裝的塑膠盒的數量,接著堆滿一盤後推到對面,給我們包裝。

 

我用過塑膠袋和白色的網狀物包裝過,有時要求對面的怎麼放,我們就怎麼包,那就需要將梨子跟手一起伸進袋子中,再從外面捏緊,轉,才不會散掉;

 

有時則需要自己判斷哪面美醜,甚至是要原先長枝葉的部份朝上,或是一個塑膠壓下一個塑膠,各式各樣都有。

 

等到裝好後,負責下箱的要判斷選哪種深度的箱子,將報紙鋪底,一層下去後放上白色海綿,再接下一層,通常是四層,較小的級數就五六曾,大的就三四層,以此類推。最後再鋪上白海棉、報紙、厚紙板,並用大型的訂書機的釘針去封箱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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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次做梨時,我都會觀察其他人的手,舅舅們的手大而厚實,談笑時像是習慣那般,非常順手地放在各個地方;

 

而舅媽的有些小、白皙、柔弱,但卻隱藏著力量,雖然緩慢卻又優雅迅速地擺到正確位置;小朋友的手很努力,幾乎都比我還小,看著的時候只有緊張感而已。

 

外公外婆的則與大家都不同,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觸,卻又是一種最樸實的感覺,光輝隱隱藏著,卻令人目不轉睛。

 

或許外公比較有一家之主的威嚴,我最常接觸到的還是外婆的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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泡牛奶、煮稀飯、強迫天冷穿衣服、天熱脫衣服、蓋被,甚至幫小朋友們洗澡餵飯等,令人印象深刻。

 

外婆喜歡牽我們的手,一個小朋友喊過ㄧ個、一個小朋友拉過一個,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習慣,每次喊我的名字時,我可以聽到我們全家小朋友的名字從最小到最大喊過一輪,我通常是最慢被喊到的,非常有趣。

 

只是依然是隨著上大學以後,就愈來愈少回去,有次回家,外婆興奮地握著我的手,嘴裡嚷著:「我長孫回來了、我長孫回來了。」

 

看著她開心的模樣,我感覺的手裡的厚繭,令人心酸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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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時候很喜歡去「外婆家」。

 

長大後卻逐漸減少,特別是在姊姊消失以後。

 

     直到大學畢業回來以後,我才又在路上遇見了表哥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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還記得每次工作時,叫外婆去休息,不到幾分鐘她就又會溜出來,東摸摸、西摸摸,好像不做事會不爽快,但沒多久又被喊進去,重複幾次大家都笑了。

 

也記得小時候,生病發燒時、颱風暴雨時,貼在臉邊的溫暖觸感。

 

而我每次在外頭,看著朋友們自己洗衣、或是不認識的女同學們,寫字、畫圖、或是打掃,那種纖細的情景、勤快舞動的手指,都覺得有種回憶的美感。

 

而後最近,我替母親載了米給外婆,看著她一個人剪著梨袋,突然欣喜地抬起頭對我喊:「妳還記得我啊?」

 

那種感覺真的複雜到一個極點,隨著時間過去,大家漸漸長大而忙碌,坐在梨箱旁的就剩她一人。

默默拆著袋子,手指飛舞,用剪刀將梨梗剪斷,再放進空籠中。

 

我並不清楚外婆那句:「啊,是米啊?媽媽叫妳載的?」

 

是不是飽含了對第一句的失望感?

 

我希望沒有,這些都只是我的臆測而已。

 

暑假我和弟弟都去打工,我的個性又彆扭保守,從小到大皆不善言詞。

 

我將雙手攤開看著肉呼呼的手,是外婆說過的好命的手。

 

被人們呵護、寵愛,才能生長而成的手。

 

卻比不上那些一手撐起一片天的手美麗。

 

外公、外婆,謝謝你們。

 

彆扭的我只能用這種方式告訴你們,我愛你們。

 


 

 

修稿趕稿中﹋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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