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使只有一半。

 

在通往外婆家的路上,父親總是會挑有河的那條走。

我們並不是從家裡出發的,九二一那天過後,我們便暫時搬到了爺爺家。爺爺家在山腳下,我們原本的家在半山腰,而外婆家則在山裡頭,從底下上去,有不少段路會碰到溪流,其中一段在山腳的那段,讓我碰見了兩個天使。

純潔的羽翼、低喃相依,總是在陽光下反射著白;時而撲水、時而輕游,在揚柳隨風擺盪的枝條陰影下,悠閒度過。

「那是天鵝。」

我這麼對我弟道,那時他才七歲。

「牠們黏在一起不熱嗎?」

這是他的結論。

 

因為家裡是做農的,每年夏天都必須去外婆家幫忙採收,所以每次路過那邊時,總是會見到天使。

我從不曾想過要單獨去找他們,縱然楊柳樹下、神樹寺廟邊,是如此的涼爽迷人,我也不會想要特別去那邊仔細觀察他們。

我總是在車上,趁那經過的幾分鐘遙望著他們,搖下窗,讓風吹散髮後,著迷似地望著他們拍打羽翼的模樣──在陽光下,那彷彿是真的天使降臨──

更多的時候是相依著的。

啄羽、戲水、逗弄、伴隨著徐徐涼風吹散一日的暑氣,在一整天工作下來的時候,是最舒服的時光。

不知道是不是常常這樣而上了癮,每當經過河畔,我都會盯著水邊,試著尋找那對天使身影。

找不到,會有些失落,找到後,會忍不住微笑,將背靠回椅背,享受著風而閉上眼睛。

那是如此的慵懶悠閒……

 

忘了是誰說的,上帝將亞當的肋骨取出,創造了女性,因此人類必須尋找屬於自己的那一份。

 

那麼。

天使呢?

 

一日,經過河畔邊,淒厲的叫聲響徹著。

在岸邊大石岸上,天使的一半遺落在上頭,頭軟軟地攤在大石的另端,我看不見,幾條小魚則躺在她附近的地上抽動著。

 

「啊──啊──」

 

另一半的天使在一旁撲打著翅膀,跳著、喊著──哭著──我從不知道天鵝的叫聲如此驚心,低沉洪亮的聲音席捲溪畔,隨著冷風擴散到整個天空。

他的羽翼散落著,身上的羽毛也不知道怎麼的亂七八糟、剝落零亂。

 

「啊──啊──」

 

他哭著。

不停哭著。

卻沒有人為他停下──包含我──

 

「啊──啊──」

 

父親將車快速開過,罵了聲:「現在的人愈來愈沒公德心了。」然後將窗戶搖上,開了冷氣。 

「爸爸,天鵝怎麼了?」

弟弟在我旁邊,因為剛才天使的哭聲而靠過來,他手依舊抓著窗戶,回過頭去望向前座;我則沒有改變的一直一直盯著那河畔,縱使轉彎了,縱使眼前只剩下崖壁。

縱使天使已經消逝。

「不知道,不過肯定是人類做的。」母親這麼回道。

「為什麼?為什麼要這樣做?姊姊,天鵝會怎樣嗎?」弟弟回過頭來。

「不知道。」

我將頭轉回來,從已經看不到的林間移開視線,我現在思緒全部都是一片黑。

 

「啊──啊──」

 

除了他的哭聲外,我什麼也聽不見。

 

「不要問我。」

 

 

為什麼生命總是如此短暫?

為什麼總是有人,能這麼輕易隨便地奪去他人的寶貝?

 

後來、後來。

我依舊沒有特別去尋找天使,只是在國小畢業典禮的前幾天,聽見了這段對話。

「有人在那邊放漁網啦,結果母天鵝不知道吃了什麼,腳又被纏住,所以活活餓死了啦!」 

「那個公天鵝哭了三天,聲音哭到啞掉還吐血了,最後死在離之前那個天鵝不遠的地方,唉。」

「有夠沒良心的啦,那邊鳥魚這麼多,這樣放是要死人哦!」

 

神用肋骨做了女人,我們都是不完整的,所以人們必須要尋找自己一生一世的對象。

一生一世的對象,一生唯一的伴侶,鍾愛的、美麗的、屬於自己的天使。

 

後來、再後來,上國中以後我終於去了趟河畔,河畔偏上游的地方立了座木橋,但是我始終沒有踏上去過。

就這樣牽著弟弟的手,微笑著,迎著涼風,看著底下又聚集的鳥雀。 

白鷺鷥、綠頭鴨、天鵝、不認識的鳥雀、美麗的、漂亮的、可愛的、逗趣的……

 

「姊姊,牠們黏在一起不熱嗎?」

 

不熱啊。

因為那是他們最珍貴的寶貝呢。

 

(附註:之後那條溪乾涸了幾次、出現不明污染幾次後,已經很少鳥雀待著了。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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寫於2009/9月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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