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淺

「我想我會死亡。」

阿芙洛黛蒂是這麼說的。

她用白金的小冠束起長長的馬尾，遙望著那西斜的夕陽。

「哦，是嗎。」

黑髮少年拎著旅行包，默然地站在她身後不遠的礁岩上。

浪花飛濺，目光所及皆是一片奶油黃色，太陽緩慢地落入海平面中，從鵝黃轉成橘黃、深橘，最後是令人安心的夜晚。

黑夜女神安靜地降臨了。

阿芙洛黛蒂依舊優雅地站在前端，海風將她的紗袍吹的獵獵作響。

「尼克斯女神已來到，我得走了。」

少年眷戀地再度望了眼她那美麗的身形，並且深深地鞠躬：「晚安了，我的女神。」

他將旅行包重新背回背上，轉身，往她所在相反的路上走去。

眼前佇立的巨大黃色城堡，瞬間在海風吹襲下消散灰滅，彷彿只不過是孩童戲謔堆起的小沙堡被吹散般。

愛之神在少年身後柔柔地、幽怨地吁了口氣：「……遺憾嗎？」

「……」

那聲音似乎纏繞、迴繞在空氣、沙漠、在少年的耳畔四周，久久不散。

×

我的英雄。

你想要什麼？

是一條流著葡萄酒的河？

還是長滿金蘋果樹的果園？

或著你喜歡權勢、給你一個小國好不好？

一個小國不夠，我可以給你更多的土地哦？

嘿。

說話吧，你想要什麼？

是被寧芙女神們圍繞的山泉、河流、大海，富饒的田？

還是你喜歡寧芙們？

纖細修長、柔軟無骨、嬌蠻內向、體貼活潑；長髮短髮、黑色白色、大眼小眼，這裡有各式各樣的美女們。

你喜歡哪個？

只要你說話，我什麼都給你哦。

如果你喜歡全部，我也可以給你全部。

因為你是英雄吧？

英雄就該有英雄的待遇哦。

不管是留著金幣的河、會說話的鳥、富饒的土地、成群的羊牛以及美麗如水的女人們，只要你說話，我什麼都給你。

嘿、嘿、嘿……

說話吧，我的英雄。

別說無趣的話，你瞧、你手中緊握的，不就是這個國度中最漂亮的女人嗎？

對了，英雄，你叫什麼名字？

是阿爾克斯嗎？還是穆然？

不好意思，時間太過長遠了，我記不得了。

但你能夠進來，就肯定是個英雄吧，我會給你所有你想要的，所以嘿，說話吧，告訴我吧。

我所尊敬摯愛的英雄啊？

我已經等你等了好久好久了。

×

握著褐色旅行包的手緊了緊，黑髮少年抬起低下的頭，黑亮的眼睛靜靜地盯著眼前由煙凝聚而成、漂浮在空中的美麗女神。

他輕輕地微笑起來：「我的女神，妳聽過小美人魚的故事嗎？」

×

阿爾克斯是個英雄，所有人都這麼認為的。

他力大無窮、可以靠單獨的力氣殺死狂暴的公牛。

他英俊瀟灑、個性陽光好客，住在城里的所有人沒有人不喜歡他。

他武術高超、他智慧絕倫、他甚至可以帶領城裡的人，與隔壁敵對的城鎮對抗。

他聲名遠播，就連天上的神都被驚動。

所以神將村裡最美的女孩許配給他。

所有人都說，阿爾克斯是個英雄。

可是阿爾克斯有個壞毛病，那就是好女色。

儘管結婚以後，他也無法拒絕任何女性，哪怕年紀再小或是垂垂老矣都不行。城裡的祭司非常傷腦筋，如果再這樣下去，恐怕總有一天代表城裡守護者的阿爾克斯會遭遇可怕的事，連帶的城裡的其他人也會遭殃。所以他們向神山祈求，希望阿爾克斯克服這個毛病。一位絕美的女神聽見了，調皮的她動了心思，在阿爾克斯帶隊出遊打獵經過一處山谷時，施予了一場夢。

她將阿爾克斯帶走了，只要他遵守承諾，她什麼都給他。

如果他遵守承諾。

×

「小美人魚？」漂浮在空中的女神露出了困惑的表情，她看見黑髮少年將手邊的背包拉開，慢條斯理地從中取出一本書和筆記。

「嗯，那是一個很傻的姑娘的愛情故事。」

少年笑盈盈地看向她，或許是因為他的眼睛太過漆黑純粹，女神不由自主、好奇地走出了煙中。

她完美無暇的裸足輕輕踏向柔軟的地面，紗狀的裙襬也隨著走動而飄揚，勾勒出她那絕美的身形，她的長髮如同瀑布般落下，在夕陽餘暉中映出如同寶石般地光芒。

見此，哪怕是旅行多年的少年也忍不住動了些心思，他讚歎於她的美貌，只是很快，他便垂下眼，再抬眼時，已經恢復原本的純粹和清明。

「我的女神啊。」他說，還沒到變音期的少年音，有如清澈的泉水般：「我的名叫李蘭，來自遙遠的東方國度，無意闖入妳的夢中。」

女神向前的腳步凝在半空，她睜大了翠綠色的眸、亦如最初般的稚氣。

李蘭噙著笑，絲毫不被影響地將手裡的書遞出，秀出封面上的圖，那是個在泡沫中沉睡的人魚少女：「在時間與邊界交替的平行世界，有個人魚公主的故事很出名，或許妳會感興趣。」

×

被帶走的阿爾克斯，來到一處神秘的地方。

這裡的雲朵彷彿柔軟的糖花、輕飄飄又充滿甜蜜；

這裡的河流有著迷人的酒香、開滿了各式各樣芳香的花；

他向前走去，所有樹木的枝椏都在與他招手、鳥雀唱歌飛舞、小獸奔馳跳躍；整個世界彷彿是一個少女充滿了期待和喜悅般快樂。

阿爾克斯穿過了一處樹叢，他看見倚在樹上，慵懶又帶著青澀的美麗女神正笑意盈盈地望著他。

「阿爾克斯，我的英雄，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？只要我做得到，我都可以給你。」

×

「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，阿爾克斯。」女神茫然地道。

「妳明白的。」李蘭嘆息：「妳一直都明白，要不然，也不會有這永恆拍打的海岸了。」

隨著話語，女神將視線投往在這鳥語花香的草原邊，異常突兀的礁岩海岸。

她喃喃道：「阿爾克斯，你不喜歡海嗎？」

「我不是阿爾克斯。」李蘭溫柔地輕喃。

×

「我這兒很漂亮吧？我有世界上最美麗的衣裳和美味的食物，阿爾克斯，你喜歡美人吧？你喜歡怎樣的美人，我可以變給你。」

年輕的女神眨著的眼中充滿純粹和好奇，她專心而認真地望著眼前英俊的男子。

「吶，說話吧，阿爾克斯，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？」

×

「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。」女神的眼垂下，露出連她自己也沒察覺的悲傷模樣：「我等你好久了，阿爾克斯，我的英雄，你想要什麼，我都可以給你，只要你說話。」

「我真的不是阿爾克斯，我也沒聽過他，我只是誤闖妳的夢而已，我的女神，而且我連妳真正是誰都不清楚，只不過妳很像我聽說過的一位神祇。」李蘭依舊清柔地說著話。

×

阿爾克斯要了充滿美酒的河流、還有最豐腴的土地。

他養了大片的羊和牛，不需要花多少時間照顧，他們每個都長的肥滿健康，羊毛柔軟厚實。

他嘗遍了所有樹上的果實、看遍了所有由泉水、原野、山林和大海所化作的寧芙女神們、他還曾到雲裡頭，體會到那最柔軟和溫暖的甜蜜滋味。

不過他始終沒有決定在這邊的妻子。

「阿爾克斯，你還要什麼？只要你說，我就幫你達成。你想要什麼？想要國家嗎？想要權勢嗎？這邊的美人不喜歡嗎？告訴我吧，阿爾克斯，只要你說話。」

女神有些焦急，因為她知道阿爾克斯是好女色的人，如果他不感興趣，那是不是就會離開？

阿爾克斯靜靜地凝視著女神美麗的臉龐，然後握住了她的手。

女神怔住了。

×

女神迷惘的眼神不斷變化著，她似乎漸漸想起了什麼，卻又迷惑著什麼，那思考的模樣就彷彿是在陽光下的璀璨寶石，不停閃過許多流光。

「妳知道嗎？女神，從前那個小美人魚，與巫婆交換了雙腿，她不能開口、不能傳達思緒，只能靜靜看著她愛著的人。只能靜靜守護著。」

「守護著……」女神迷惘地復誦一遍：「就像我對阿爾克斯那樣。」

「是嗎？那妳曾經瘋狂的愛過呢。」李蘭將書放下，拿出黑色的墨筆，他在筆記上註記了些什麼。

×

「阿爾克斯，我出生於大海之中，那時魚群為我高興、蝦子替我跳舞，還有很多很多的人來迎接我，阿爾克斯，我有世界上最美的容顏、最好的身材、最漂亮的眼睛和頭髮，你喜歡這樣的我嗎？」

×

李蘭將劃滿符號的筆記攤開，放在地面上，接著再將畫著人魚的故事書覆蓋在上面。

黑色的線條彷彿活了那般瞬間將故事書包住，再慢慢的從書上褪色。

李蘭將書拾起，再度遞給女神一次：「妳要看嗎？小美人魚的故事。」

×

「阿爾克斯，你喜歡我嗎？」

×

女神將書接了過去。

×

女神陪著阿爾克斯再度逛遍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、他們一同玩水、遊山、照顧羊群，他們還品嚐了各式各樣流著酒的河流、吃遍水果和花蜜，他們還去了雲中好幾次。

但是看久這世界的阿爾克斯開始覺得有些乏味了。

「阿爾克斯，如果你願意，這些全都是你的，包含我在內都是。」女神完美的臉紅撲撲的：「就算你想離開山谷也可以，我可以幫助你，但你要答應我，你不能回去你的城裡、不能去找你的妻子、不能去找其他的女孩子，否則的話，泉水會破裂，你就不能回來了。」

「阿爾克斯，你要遵守諾言。」

阿爾克斯點頭承諾。

×

故事書從女神的手上掉落地面，彈起一片矇矓的灰，她愣愣地盯著書的封面。

「我不是阿爾克斯。」李蘭的臉上有些憐憫，他將筆記本撿起：「這裡也沒有阿爾克斯。」

他翻閱著上頭密密麻麻突然出現的文字，那是這個空間的記憶，他的指尖略一停頓，才翻開下一頁。

×

「阿爾克斯，什麼時候要回來呢？」

×

女神的臉上露出哀悽的表情，她將腳步落向地面，瞬間地面的柔軟草地化作大片黃沙，李蘭瞇著眼，風沙使他眼前的視線一片模糊，也將他的衣褲刮的獵獵作響，他一點也不擔心，反而鬆了口氣。

他將筆記本闔上，等到狂沙平息以後，便見著巨大的沙堡佇立在兩人周圍，海浪依舊輕拍著岸邊，女神的身材變得更加勻稱，只是此時的她似乎多了些風霜和成熟的嫵媚，並將長長的頭髮用白金的小冠束成馬尾。

×

「阿爾克斯，還沒回來嗎？」

×

他們兩人靜默地凝視著彼此，見到目光清醒的女神，李蘭的表情卻冷漠了幾分。

良久，女神才率先開口：「你不是阿爾克斯。」

「我不是。」

「阿爾克斯上哪去了？」

「我不知道。」

「阿爾克斯已經死了。」

「是嗎。」

「……」

從前從前，有個小美人魚，她出生於海中、死亡於泡沫。

從前從前，有個絕美女神，她出生於泡沫、消失於回憶。

女神垂下眼睫：「人類總是這樣，善於遺忘，當他醒來以後發覺這一切都是夢境，他開始驚疑、覺得荒謬，他甚至被嚇到了，他跑了回城鎮，抱住他的妻子告訴她，他此生只愛她一個。」

「虧他還是個英雄。」她似乎有些自嘲。

這個夢境似乎愈來愈真實，海風開始吹起，並帶了些許鹹味。

巨大的沙堡依舊雄偉佇立著，李蘭注視了好一會才收回視線。

「這裡很美，不是嗎？」他輕聲道。

「……」

「哪怕只是用沙堆起的場景，也很美。」

「感到遺憾嗎？還是你親手破壞我的夢。」女神嘲笑道。

李蘭笑了笑，將筆記本收回背包中：「我是個誤闖的旅行者，我終歸得回去。」

「而我將會死亡……」女神喃喃道：「我早該死了，軀體不存在、信仰已消失，只存在這夢境和回憶之中……」她突然笑了起來，將媚惑卻純潔的眼注視著李蘭：「你先前說的那位神祇是誰？」

「阿芙洛黛蒂，在古希臘中代表愛與欲望的女神，怎麼了？」

「那就稱我為阿芙洛黛蒂吧，我過往的記憶，也已經不需要了。」

李蘭沉默，接著點頭。

「你是來自遠方的鳥嗎？」

這是阿芙洛黛蒂最後一個疑問。

「不，不過是場意外。」李蘭回答：「很多破壞都來自無心的意外。」

阿芙洛黛蒂笑了，完美無暇的、正如千年前的模樣。

×

「阿爾克斯……你是不是永遠不回來了……？」

×

「我所誕生之地、我所滅亡之地。」

「妳聽過小美人魚的故事嗎？」

「化為泡沫，永不存在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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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來楔子要接長篇的,但突然沒靈感...就變成短篇了(艸)